天台山茅蓬
释来圣
一向无梦。 去天台山的前一个晚上,做了个梦,很奇怪的梦。醒来时,梦已支离破碎,只记得几许片断。 梦里,奔赴一个未知的地方,仿佛武侠小说里的侠客们,为了避免武林即将而来的血雨腥风,一头扑进了盘结纠葛的江湖恩怨,义无返顾,风潇水寒。途中,狼烟四起,残垣断壁。死去的人全身发着霹雳似的光,僵尸般悬在空中,没有绳子。后来,就躺在了茅屋顶上。脚边一物,似石非石,似珠非珠,实实在在,触手处,却浑无一物。再后来,在路边茶馆喝茶。店主是个老婆婆,十分苍老,已看不出实际年龄。店内,一小儿独自玩耍。本以为是老婆婆的孙子,一打听,却是老婆婆的儿子。 我是跟着净师去的。元旦后,净师就要到缅甸马哈西禅师的国际禅修中心去了,临走前,去天台山看看他的师父。 我随身带着大棉袍,这是净师反复交代过的,因为山上很冷,比山下要低十几度,就是在夏天,晚上也要盖被子,一个月不洗澡也没问题。 我把梦告诉净师。净师说,说不定你前世就是个天台山的出家人。 几年前的夏天,一帮同学到过天台山,我没去,听说闹了不少笑话。石梁飞瀑,山高水长,是《西游记》的外景地之一,一同学学着唐僧师徒跋山涉水,结果真的掉到水里去了。还有一位就更惨了,大袜子里竟然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一条山蚂蝗,早已吃得滚圆血亮,吓得那同学哇哇大叫。 山上,风很大,雾很大。 想起梦里的景象,便戏说,这不是好兆头,说不定这遭我会死在天台山,你看看,这尽是妖风阵阵,妖雾腾腾。净师说,死在这儿是你的福报,这么好的地方,别人想死还死不成呢。 还在大学读书时,曾去南岳衡山游玩。放眼处,苍松翠柏,蓊蓊郁郁,映山红点缀其间,星星点点,漫山遍野,煞是好看。当然知道映山红就是杜鹃,杜鹃就是映山红,但从此后,就只叫它映山红,不叫它杜鹃了,而今到了天台山,更觉得自己当初的分别大有道理。 一般的杜鹃,贴地而长,低矮,不成片,只在他物间点缀。天台山的杜鹃,高大如树,成片生长,称作杜鹃王,因只在天台山华顶一带才有,故又称华顶杜鹃。花开时,一定艳丽而不俗气,究竟会到何种程度,实在想象不出来,但若再叫映山红,显然已是不行了。 六点不到,天已经完全黑了,安静得不得了,仿佛深夜。 净师的师父今年七十八岁,一个人住茅棚,已经住了十年。 明天,上完早课,过完堂,我们就去茅棚。 拐过一道弯,茅棚就到了。 门从里面关着。净师在窗前叫了几声师父,听见一声应,不一会儿门便开了。老师父正在床上打坐,因为要开门,没有穿戴好,只穿毛裤,袜子也没有穿。 老师父说,我不认识你们。我说,这是净,我是清。清这名字是我胡诌的,没想到,净师还真有个师兄叫清,眼下在云居山,听说很发心。哦,老师父似乎认出了净师,好,好,我去穿衣。我对净师说,跟你师父讲,不用穿衣,就坐床上好了。 屋外,阳光灿烂,可冬日的早晨,依然很冷。 老师父的床用木板拼成,没有蚊帐。床前,放着一张方桌,陈旧,班驳,杂乱地放着些东西,到底有些什么,已记不清了,唯一记得的,便是一台可以挂在墙上的钟,一动不动,不知道是坏了,还是老师父觉得用不上,别人送来后,从来就没动过它。床的另一头,是几只木箱,上面放着海青、袈裟,还有一些衣服。空中,吊着几只竹篮,不知道放些啥。地上,有两只撮箕,放着红薯。 以前,常住的寺院里种着萝卜,香客们觉得寺院的萝卜不同一般,往往要拔几个走。还听说,在陕西一带,要是谁家的媳妇不生小孩,就会有人跑到寺院里偷出家人的鞋子,不要多的,只偷一只,据说这样就能确保小孩生出来,想想大概陕西一带,“僧鞋”与“生孩”谐音吧,我不是陕西人,不知道是不是如此。对这些举动,平日里我虽不至于讥讽,但每每不以为然,但现在,看着老师父种的红薯,也心里痒痒了,我对净师说,呆会儿走的时候,我要带几个走,可临走,忘得一干二净,至今遗憾。晚上,回华顶吃饭,很巧,就有红薯,可我没吃,怕吃了会放屁,不威仪。 老师父是浙江人,十句话我有九句半不懂,干脆,让他们师徒说话,我正好四处转转。 老师父的茅棚是用石头砌成的,大致可分三间。当中那间,供着佛像,一尊释迦牟尼佛,一尊地藏菩萨,还有一尊,忘了是谁。佛像前有供桌,还有香炉,满是灰尘,很久没点香了。右手边那间,便是老师父睡的地方。左手边那间,后半部分是做饭的地方,前半部分也是睡的地方,跟老师父那边不一样,床前的桌子上堆着一摞书,《楞严经》、《法华经》之类的,被子卷成一团,其余的空间,堆放着木柴、种菜的工具等,满满当当。 茅棚坐北朝南,地势很好,三面环山,前低后高。周围全是菜地,冬日里,空空的。土壤很松软,肥沃。再周围,便是满山青翠。 平日里,也去别的地方走走,很多人潮人涌的地方,去了也就是去了,我没有感觉,而那些不为人注意的地方,我却感觉倍增。 比如普陀山,在潮音洞,感叹大自然的神工鬼斧,在梵音洞,感叹老百姓的巧夺天工,而于佛教上的感应与共鸣,却完全没有,倒是千步沙,沙子洁白,细密,平整,和着海浪的声音,让我欢喜不已,心想,每天在这禅坐一会儿,倒也不错。百步沙其实更好,有大块的礁石,可做了浴场,承载太多,有些零乱,可惜了。 茅棚这地方,幽静,清朗。 我实在喜欢。 据说,茅棚是永明延寿禅师开悟的地方,当年,禅师入定太深,长坐不动,长出的头发竟成了鸟窝。 山下的寺院曾几次要接老师父下山去住,老师父不同意。老师父觉得在这儿打坐很好,妄想少,不想下山。
为着谁做饭,正跟净师互相客气的时候,老师父已经开始做了。菜无他,两棵白菜而已。 厨房很小,净师在灶前烧火,老师父在灶后炒菜,我站在灶边上看着,便无法动弹。厨房没有明瓦,窗户小得可怜,很黑。屋里的东西也几乎全是黑的,黑色的灶台,黑色的碗柜,黑色的案板,只有锅盖是白的,铝皮做的。 锅还没烧干,放了油进去,紧接着放了白菜进去,几个翻转,便放了水煮着。这时,放了四根青辣椒进去,长长的,没切,连同白菜一起煮。 老师父原来每天吃三餐,现在改吃两餐,还计划着不久就只吃一餐。老师父对吃的不讲究,有吃就行,还说,住茅棚的人,如果心思用不到功夫上,便会用到其他两件事上,一是睡觉,一是吃饭。 老师父平时吃米饭,今天,应我们的要求,改吃面条。面条快煮好的时候,净师说,师父,把白菜倒在锅里一起煮吧。老师父照着做了。煮好后,老师父搭了七衣,没穿海青,盛了碗出去上供,天天如此。趁老师父去上供,我赶紧用锅铲把辣椒拨到面条里头煮着,那辣椒看起来跟下锅前一个样,我担心没熟。 面条除了油盐,没有其他任何调料,闻起来不香,吃起来却很可口。其实,调料也不是没有,厨房的案板上,摆着些瓶瓶罐罐,有腐乳,有生姜,还有橄榄菜,有的动过,有的没动过,全都一摸一手黑,也不知啥年月的东西,我没敢吃。 我们不在屋里吃,都盛了端出来,坐在门边,边晒太阳边吃。我吃了两大碗,饱是饱了,竟还意犹未足。 吃这东西,真的很奇怪。出家前,天天这肉那肉的,每次吃饭时还感叹没什么东西吃,而现在,天天青菜白菜,却也吃得心满意足。都说,吃素可以培养慈悲心,没吃过素的,自然无法理解,而我,若有人要把活鱼活鸡做了给我吃,肯定不会答应,戒律倒在其次,更多的,想着活生生的东西在血淋淋的杀戮之后在嘴里咀嚼,不忍的同时,也觉得怪异。 端着空碗往里走,老师父一把抢过碗,说,我来洗碗。我赶紧跑出去,对净师说,你师父抢着要洗碗,怎么办。净师还没吃完,一愣,一凝神,一摆头,说,让他洗吧,也让他培点福报。 吃完饭,晒了会儿太阳,老师父就打坐去了。
老师父个头较高,脸上红红的,是病,不是病,我看不出来。 来之前,净师给他师兄打过电话,问了师父的身体情况,带了些风湿止痛膏。递过去时,老师父说,没有用,现在全身痛。 老师父腰有点偻,走起路来,却稳稳当当,做起事来更不含糊,麻利得很。 老师父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出家,对智者大师的《释禅波罗蜜》熟得很,熟透了。寺院方丈任生产队长时,老师父任副队长。一次,在田埂上休息时,一不注意,眨眼的工夫竟坐去了四个多小时。 每次见面,老师父都会对净师说,不要做当家,不要做知客。老师父有个徒弟,出家不久就做了当家,还收了徒弟,老师父非常不满意。 净师说,我跟我师父有很多共同语言,谈得来,从缅甸回来后,我就来陪我师父。 好啊,我说,那我每年都来看你。说这话时,心里却在想,到时候,自己尚不知在何方,即使有心,怕也是身不由己,空有心而已。 净师此去,最少住一年,若情况好,就住三年。 诸多经典中,净师对《阿含经》情有独钟,奉为最高经典,还说中国八大宗派在判教中把自家所奉的经典判为最高是有问题的。我说,你这也是一种判教,干脆,你以后在中国建立一个阿含宗得了。 我又说,回来后,你要发大心,把这儿建成一个禅修中心,也搞搞夏令营来着。 净师说,我要么不干,要干,就是个革命派。净师说,有时,我也是很狂妄的,我发现,像我这样一心考虑佛教发展的,我还没碰到过。听到这话,我没有言语,心想,希望佛教发展,有一套自己想法的人,不是没有,但到了后来,想法仍旧是想法,现实依然是现实。总觉得,净师也好,我也好,在佛教界里,都还幼稚得很,很多想法,在现实中,都还要翻几个跟斗。 对参学,我一个稍微有点儿佛教信仰的同学曾戏说是游山玩水。无法否认,参学是游了山,玩了水,可若仅止于此,我是不同意的,虽说天下的寺院都差不多,但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,不四处走走,是无法对中国佛教的现状有清楚的认识的。这些年来,我也四处走走,总的来说,不太满意,但也不至于失望,心中还是存有希望的。 吃晚饭时,强师告诉我,说明天请我吃中饭,想想,该是为净师饯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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