站评:此文很有意思,作者原本有意想给南师出难题,结果反而被南师打懵了。
由苏州的东山岛远望太湖南岸,在流向上海的苏州河的源头处,那里有一座桥的地方,就是庙港。当地人说因为风水好的原因,这里出产太湖最好的大闸蟹。近桥的湖滨有一个大院落,面对环湖马路的大门前壁上写着“太湖大讲堂”,那就是九十高龄的国学大师南怀瑾的隐居之地了。
因为一个特别的机缘,我在星夜里叩开了南怀瑾先生的门。
在路上,我一直思绪连翩。老实说,我对国学的理解始终有些糊涂,尽管那些历史上的典籍多少都翻过一下,但对那些命题却始终绞缠不清。这一方面是因为中国古典著作不像西方著作论点、论据层次分明;另一方面是,中国的先贤许多述而不作,往往言简意赅,岐义重重。慢慢地,我便有了一个对国学的总的印象和理解,从内容和逻辑上分析,觉得不过是一种复杂的伦理学超市,辅之以微言大义的阐释传统,就像于丹那些明星们发扬光大的那样。至于对自然和现代社会问题的回答,指导个人如何安身立命,应该是捉襟见肘的。国学真的还那么有用吗,其思想精华到底有谁能明确地说清楚?长期以来,我在不断的失望中等待有一个人回答。
所以,有机会面对南怀瑾先生这个著作等身,堪称誉满天下、名动公卿的人,本身就是一种智力的冒险。我不会错过这个机会,决定挑出两个阴险的问题向先生请教,目的当然很明确,我要决定我未来对待国学的基本尺度。
小车进入那栋仿佛是上世纪30年代的建筑风格、有门厅和回廊的别墅时,我的问题已经形成。我想借大人物费正清来表达问题的深度和严肃性,并期待南怀瑾有一个明确严谨的反驳和阐述:
费正清的研究指出,中国汉代仅六千万左右的人口,这个人口数量一直变化不大,要直到十八、十九世纪,才出现大的增长,达三亿以上;另外,中国许多的先贤,比如孔子、孟子等,一生的足迹不超过家乡300公里。那么,我的问题是,这些先贤在视野如此有限,社会环境远为简单的年代,总结的理论和思想,对我们当今中国十三亿人的社会还有现实的指导意义吗?
第二个问题则是上一个问题的递进:国学的内圣外王之道到底指什么,如何实践?就这些。我想我这样的学者,现在大概怀了一种刺客般的勇气吧。
然而,进门就发现,我的问与答的设想,立即被屋中的场景击碎。老者南怀瑾先生身边坐了好几位正襟危坐的人士,相比之下,南先生倒是最为普通的样子。
南怀瑾先生让我做的第一件事,居然是请我吸烟,并一定要亲自为我点烟。我注意到他面前有两包烟,一包是中华、一包是熊猫,据说他一天要吸两包烟。在同他谈话的20分钟里,他就亲自为我点了三支烟,根本无法推脱。
记得南怀瑾先生在许多地方演讲时,总爱说自己是个“一无是处,一无所长”的老顽童,现在看来还真有几分像。他一面慢条斯理地吸着烟,一面毫不吝啬地把赞扬恭维之词送给面前的每一个人。他不是称对面的一位先生是百科全书,就是说某位人士道行高深;当然我的复杂的学历也被他注意到,甚至我脸上一颗痣像谁,他也不放过地评说一通。
听了我提的问题,他平静摄人的眼神从我面前扫过,立即说了一通令我惊讶莫名的话。他说:
费正清根本没有搞懂中国文化,外国人研究中国文化的话靠不住。
你知道中国文化有多长?二百五十万又二千年。前二百五十万都失传了,研究一下《元命苞》就知道了。《红楼梦》里贾宝玉出家时烧了哪三本书你知道吗?
我一脸茫然,只觉得他不按牌理出牌,完全文不对题。正如张尚德教授初次听南先生讲课的体会:天马行空,东一句,西一句,很想上去打他一顿。
南先生越说越来劲,还不断引经据典:
那三本书是《元命苞》、《参同契》和《庄子》,贾宝玉悟道了,所以出家了。……中国现在的学术状态,总之一句话,古今已断,中外不接……
内圣外王之道,是需要修证的。简单说,就是做好事,做好人。其实,真正得道的人,就不会讲这些了。你的问题,是好大的题目,要写好几本书呢……
所以,做学问不能靠它谋生,是有闲功夫的人做的。要学习中国历史,就应该通读二十六史,不能仅仅研究断代史……
真是闻所未闻。如果这话是别人说的,我可能要毫不客气地走人了。但眼前这位学富五车,古代典籍从诸子百家讲到四书五经、从儒道释讲到炼丹修持,从大陆讲到台湾、从台湾讲到美洲的世纪老人,吸完他的三支烟,在他的太极大法中,我承认已经彻底晕了。
这个老顽童的思维系统同现在的学术规范是多么的不同啊。其实,他的书中就充满了这一类的矛盾和悖论。
他的生平中有许多修身记载,但他却随心所欲,至今一天还吸两包烟;他不断对来自各地的慕名者指点修道迷津,但他讲课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:道教、佛教、儒教,我只相信睡觉。他还常常说,我的书是混饭吃的,当不得真,但他又一直在认真解说。真有点佛说不可说不可说,但终其一生还在说的味道。
是中央电视台救了我。重放的四川汶川大地震义演节目吸引了南先生的注意。我得以有机会沉思眼前的一切。我不明白,我精心准备的问题,是如何被南先生瓦解的。他仿佛是在用一种奇怪的方式告诉我,我的问题根本不存在,是学外国人的思维,建立在一连串靠不住的推论基础上的。
据说以前牛津大学的学生,就是教授用烟斗熏出来的,是不是就是南先生的这种架势呢。这位老顽童本来就是一位老禅宗大师,是一位广受崇敬的修道者。他是否就是用这种方式解构我固有的逻辑,不想在我设定的语言圈套里浪费时间,告诉我其实逻辑和命题并不是全部的知识,并不是一切都可以用逻辑证明,用语言表达的?讨论中国文化的是非,仅仅从语言上问为什么,没有修道的实践,只不过是一些可以胡乱否定的妄言,难道这就是中国传统的禅宗中的棒喝吗。
我看到他屋里墙壁上挂着一副对联:开张天岸马,奇异人中龙。的确,他用他的学问和声誉,九十高龄良好身体状态以及依然敏捷的谈话向世界证明,他坚持修道的东西必定有某种宝贵的真理,但我们不理解和正在遗忘。
我在这位老禅师双手合什的送别中黯然离去,觉得尽管我们是不折不扣的中国人,其实真正有关东方的注重修道的思维方式,我们已经很陌生了。
我在思维上从来没有这么痛苦过。有谁能告诉我,不落言诠,鸿泥雪爪,我该如何开悟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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