先生是一个文化人

（一）

　先生是一个很有文化的人。年过四十，没有妻子，也无子女，父母早已亡故。不知从何开始，人们习惯叫他“陈母鸡”。

　他有一副让人记忆深刻的外表：身材高大，头发很长，其中的一部分用电线绑成圆柱状盘到头顶，并用两根红绳子连着从耳旁放到下巴扎成一个蝴蝶结，衣衫褴褛但让人感觉很时尚，外套下面参差不齐地穿了很多件衣服。一条破洞的牛仔裤，一双破旧的靴子让他看起来全副武装。靠近恍然一看像古代落魄书生，远远看去却似头顶铁树开花。

　先生生于70年代，并有幸读了几年书。到了80年代，先生在农村也算是个知识分子。

　作为家中唯一的长子和儿子，他是家中最大的希望。

　十几岁时，他初中毕业，然后远走广东。

　先生家中共五口人，父母亲还有两个姐姐，父亲常年患腿疾，靠拐杖慢慢挪动，母亲眼睛不好，两个姐姐没上过学。家中最宝贵的东西，是两间土垒的茅草屋。遇上大雨屋子漏水，家人就用所有能接水的工具接着，水滴声伴着从门缝里吹进来的风声，形成一阵阵美妙的音乐旋律，先生懂箫，马上和奏一曲，家人烦躁的情绪就慢慢缓和了下来。

　“你信吗？广东人用一个小板子能通知别人消息，哈哈，用手指按按，还会说话，刚看到时吓死我了，懂那叫啥么？‘大哥大’人家都这么叫，只有有钱人才能用呢！都是大富翁。”他回来对村里人讲。

　“哇，是么？那是神仙变的吧？都说孙悟空有七十二变，一根毛就变出好多稀奇玩意儿。”

　“不是,听说是外国人带来的，我还摸过！”先生眼中泛着蓝光，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。

　从广东回来，先生就变得更帅，更加时髦了，他也这样认为。头发卷了起来，戴副蓝框眼镜，走路一阵风，身上还有股迷人的味道，他说，那叫香水，能让自己更有魅力，更有品位。

　“你们可曾见过摩登女郎？没见过吧，指不定都不知道是啥东西。”他举起右手，摸摸嘴角，再用食指擦擦鼻子，然后用力往后甩去。

　“那肯定是人啊，你见过？快讲，快讲，到底是长什么样的人儿？难不成她还像蜘蛛精似的长几条腿？我还偏不信了。”老人说。

　“当然不是。”

　“那是什么？你倒是说啊。”

　“是很漂亮很时尚的女人，她们有金色的长头发，有白白嫩嫩的皮肤，像豆腐似的，能让人掐出水，走路一摆摆的，哇，那姿势，那动作，能勾走人的小魂儿......”

　他终于讲完了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，一会儿，他坐了下来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，并找了根茅草点燃了他的烟卷，凝神地吸了起来。

　南国的秋天异常的凉。天空早已不见鸟儿，树叶不疾不徐地往下掉，风中吹拂着荒凉的气息。

　天气渐渐冷了起来。

　乡下人都有很简单但实用的取暖工具：一个火盆，放上干柴，就温暖了一家人。

　可先生二十几岁的秋天却很悲凉。

　两个姐姐出嫁，大姐被人拐卖，远嫁四川，二姐吃了被人放毒的面粉做成的汤圆，中年早亡，母亲也在这一餐中丧命，二姐和母亲死亡时间仅相差半天，父亲年老，撒手人寰。

　就这样，先生瞬间无依无靠。

　但上天是公道的，它不会让人平白无故失去一切，至少也会给你留点救命的东西。

　先生家中那两间土垒的草屋还在，父母的积蓄至少能让他快活一段时间了。

　（二）

　先生有好几门手艺。做萧是其中的一门，他做的萧质量好，比专业人士做的还好，懂的人都这样说。先生还会做木匠活，这在农村是比较用的。最神奇的是，他还会变魔术，老人们说，他最绝的一招是：用额头把菜刀打弯。

　“他叫我找一把菜刀，然后用力地往额头上敲几下，不一会儿，我家的菜刀就弯成一个月牙。”老人说。

　“后来呢？有事儿吗？他额头真的没流血？你骗人的。”小孩们怀疑地问。

　“我可是亲眼所见，那菜刀可是我家祖上用的，用生铁打造，他当时打完额头还笑了，哇，他真的好有神通。”

　“是么，好厉害，多希望他可以教教我。”

　“唉。”

　“怎么了？”

　“那不可能。”

　“为什么？你快讲呀。”

　“他现在连饭都吃不上，哪还有心思教你哦，小孩子别想太多。”

　“那他现在是死是活？”

　“当然活着，只不过他已经变了，告诉你吧，他现在住在一个山洞里。”老人陷入沉思中。

　“那他都吃些啥？”

　“这就难说了，天晓得喽……,百家饭呗，他也吃老鼠肉，有时饿了就到别人家去，看到哪家炊烟升起就往哪家走。”

　“天哪，太可怕了，希望他不会来我家才好。”小孩说完飞快地跑掉，不小心掉了一只鞋，跑出去两米远后又回来捡起，老人看着孩子消失的背影，微笑着摇摇头，低下头继续编织自己的草垫。

　先生确实没有了温暖的家。

　亲人走后，他守着破旧的土屋无所事事地快活了一段时间，但好景不长，小屋在一场大雨中被冲垮掉，家中剩的粮食也快光了，先生走投无路，只好在李家庄的山崖上寻得一个山洞，当地人都称之为“猫猫洞”，是民国时期地主为了躲避土匪而凿的。

　大概先生是个有原则的人。尽管他已经食不果腹，但他不会偷乡里人的瓜果蔬菜，不会在半夜去路上吓路过的妇女儿童，到了别人家也不会拿东西。因为，先生是个有文化的人。

　善良是农村人的优秀品质。

　寒冬腊月，家家户户都充满幸福的味道。乡里人会养家畜，到了年间开荤的时候，每家都会杀掉一头猪，腌成“腊肉”，来年继续食用。这时的先生是快乐的，他可以去搭伙帮别人家的忙，然后就一天不愁吃喝。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。

　当人们聊起关于他的话题，都是不尽的叹息声。

　“以前多好的一个人啊，现在变成这样！”

　“就是，几年前他还会做萧到集市上去卖，一支还赚十几块钱。”

　“谁知道呢，他现在也还不老，正当壮年时，都不想想要为自己将来打算打算，老了可咋过。”

　“嗨，这么年轻，有文化，有力气的，自己打理一下土地，到处去闯荡一下，不照样把小日子过得又滋又润。”

　“可不是吗，年间那会儿，我家送他许多青瓜和米，还有许多玉米和黄豆的种子，原本是让他拿去种的，结果他回去几天后就把那种子吃光，然后又来我家陆续要了好几次，从那时开始，我都害怕见到他。”

　“是呀，有一次他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些长芽的玉米，拿到我家来磨，一边磨一边念着：‘嘛咪，嘛咪……’眼睛闭着，头上还竖着电线绑的头发，我家小孩都被吓得躲到被子里不敢出来。”

　“太可怕了。”

　“好好的一个人，正当地去找份工作不就好了，干嘛搞成这样，这样放弃自己，老天也救不了他了。”

　先生在人们心中的形象渐渐没有了，人们对他的态度也从刚开始有些许的同情变成提起他就深恶痛绝。

　当然，没有追求是可怕的，活着不能靠别人养一辈子，有谁会在同一个地方拿钱给同一个乞丐，又有谁不希望每天衣来伸手，饭来张口，最好能在去游历名山大川时边走边嚼着口香糖，还唱着欢快的歌。

　日子还是这么过着，春去秋来，树上的喜鹊繁衍了几代，终于都搬了家。

　（三）

　先生就这样住在他的山洞里。

　但至少他还是个有思想的人。

　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，他改造了自己的“家”。远远看去，半山腰间的洞口仿佛飘着一面旗帜，那是他用破布做成的“门”，他从门口沿着山体的缝隙建了许多阶梯直到山底，阶梯旁还建了栏杆，颇有艺术味道。

　许多人都对先生的家感到好奇。

　有几个小孩先去探险了。

　“他洞里好乱，蚊子多得满天飞，还有奇臭的味道。”

　“是呀，他的被子又破又烂，黑乎乎的缩成一团。”另一个小孩说。

　“你们注意到没，他那里有许多菩萨的雕像，还有如来佛祖。”又一个小孩兴奋地说。

　“那下次我们趁他不在再去拿怎样？”

　“好。”

　几个小孩说定了计划。

　第二次探险开始。很不幸，这次先生在家。

　“嘿，孩子们，过来，来，叔叔给你们糖吃，还有金元宝，想要就快来。”他招呼小孩们过去。

　孩子们每人得了几颗糖，但都没吃，只是看着他手中所谓的“金元宝”。那其实是古代的铜钱，是他来山洞里掏得的，大概是被地主家埋在洞里没拿走。

　“好，现在我们就来玩游戏，赢的就奖励金元宝。猜猜我手中有几颗石子？”

　“三颗。”

　“一颗。”有两个小孩说。

　“哈哈哈哈哈，只有一颗，好吧，现在，该是接受惩罚的时候了。”

　一个倒霉的小孩被拉到座位上，然后先生掏出一把生锈的剪刀。

　一会儿，小孩前面的头发被剪光了。顿时，山洞里充满了孩子的笑声。

　当然，被剪头发的孩子回家就被骂，但小孩还是觉得很好玩，并且见人就秀：“看见没，这是陈母鸡给我剪的，这叫‘经典和尚头’，有没有觉得我好酷？我还有金元宝，他说这可以卖好多钱，够买好多玩具。”孩子感到很自豪。

　从此，先生的形象更加糟糕，从一个农村“纨绔子弟”到不思进取的流浪汉，人们也不想再见到他。

　没有追求的人注定是要被时代所抛弃，连上天都帮不了他了。但先生不知道。

　日子还是一天天过着，先生照样不卑不亢。

　用他的话说：

　“我已经老了，开心一天是一天吧，嘿，你看我，还不是照样有肉吃。”

　那是人家送他的猪肉，味道美极了，只不过哪些小猪才三个月大，只是在冬天被冻死而已，没什么大不了。

　先生是聪明的，至少他也是有文化的人。

　他会在洞里生火取暖；会在半山腰间种一株小辣椒；会给孩子们讲他神奇的故事；也会扮成一副让人感到害怕的样子在井边取水时念着“咒语”。

　“听说陈母鸡被抓了，是去找别人要钱时发生纠纷打架被抓的。”

　人们又开始谈关于先生的话题。

　“是吗？难怪好久没看到他下山取水，我还以为他已经被冻死在洞里了。”

　“是呀。”

　“他是该好好争取一下的，毕竟他有手艺，有文化。你看，像他这般年纪的人好多都有了小孩，但他还是光棍一条。”

　“这还不是怪他太懒！能怪着谁呢，不过这样也有好处，无牵无挂，何其潇洒。”

　还记得一个月前，他出去时还是酷酷的样子。头顶上不变地用电线把头发绑圆柱状，戴着围巾和一副眼镜，不过眼镜变成了红色，外加一个褐色的小挎包。口中还不停地哼着：“大河向东流呀，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呀……”

　先生就这样消失在人们的生活里，没有他，人们反而感觉像缺点什么似的，因为，他可是个有文化的人。